冬天日落早,后坑儿村儿到白河堡的路程远且难行。我们俩先爬过一座贫瘠而荆棘丛生的大山,喘得像狗;再横过一条结着冰碴的白河,缄默地匆匆在土路上疾走,脚步快得可以参加竞赛。尽管如此,待我们到达公社时,天色已暗到看不清对方的面容。
我掀开厚重油黑的挡风棉门帘进入公社社部,这是一间北方农村的简单大屋,南向,一长条的大炕,估计20个人都能睡下。正面有一排糊着米模纸的窗户,听得见风的凄厉呼啸和木楞的咯吱声。窗前炕下是过道,几个年长整洁的人坐在板凳上,一看就是城里来的。回头再看炕上,拥挤地坐得满满,有的盘腿,有的倚靠在墙边,全是各村熟识或不熟儿的插队同学们,他们身穿深色棉袄或扎羊皮,男男女女,年轻,表情呆滞。
一位戴着黑边眼镜有学问的人正在讲话,介绍他是北京仪表局的。崔建和我迟到了,被公社宣传部长拉到一边,悄声告诉这是北京几个单位来招工的人。我俩就左右挪挪挤坐在了炕上。
接下来,另一年纪大点儿的女士站起来介绍,她短发,戴金丝眼镜,眼神犀利干练,南方口音。她是北京电视台来招人的。她描述了电视台一年四季无休止奔波的辛苦,非常肯定地说,女性不适合那里的工作,他们不准备招女学生。
所有单位介绍完毕,发给知青每人一张表格,写下自己的家庭背景,生日,性别,哪所高中毕业,哪个村子插队等等信息,然后一个传递一个地全部交了上去。回忆我那天晚上的感觉,并不好,既麻木又有忐忑的忧虑,无助无奈里隐约看到一细丝的光。坐在炕上的知青们,除了姓名性别不同,别的几乎都一样,皆有满是灰尘脏兮兮的头发和冻皴了的脸。我突然觉得就像是一群羊,低头沉默地等着被挑选,无论捉到哪一只,估计都差不多。也许父母取名独特的孩子被选中的几率大一点。
两个小时后,宣布名单。吃惊,更是意外,我竟然被北京电视台选中。
知青时期的杨劲桦
如果那天没轮到我做饭……,一切将无法预测,至少我自己的历史将会改写。每每想起这事儿都不禁令人发呆,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偶然,当偶然成为过去,用历史观的解释就变成了必然,又称之为:命运。地球有地球的命运,国家有国家的命运,升斗小民有升斗小民的命运,小蚂蚁有小蚂蚁的命运。
我写过不少回忆的真实文字,但尚未写生命中最最重要的许多部分,其中包括我在中央电视台的经历。央视是我去国前唯一工作过的单位,影视也是我唯一从事过的职业,它引领那个还是懵懂少年的我,走入了大世界。
我写回忆,难免被议论,甚至耻笑,但记录真实就无法历史的虚无主义,每个个人的经历都是确实发生的故事,甚至连业内人也未必知道。社会与自然是一样的,你恰巧活在冰山脚下和凛冬季节,就只能经历寒冷,你活在炎热的海滨就可以游泳。后来人吃的脑满肠肥,去高调评论讥笑大饥荒时刻的百姓奄奄一息吃树皮,那就不属于历史观,而是属于人品的问题。记录真实需要勇气,心中要有一盏不灭的明灯。
之所以动笔难,皆因台里人物众多,身边很多亲近的同事都变成了各式各样显赫的领导,社会名流,掌握着重大的权力。屡次,我起了个头,却又退缩,把写出的字纸攥成一团,丢进废纸篓。直到几天前,突然收到央视朋友发来互联网上疯传的陈汉元先生病榻上的视频,令我瞬间崩溃,泪水抑不住地流。我责怪那个不顾及病人隐私拍摄此短片并大肆传播的女人,但也警醒。老陈曾与我有约,他要为我写的第二本书写序,每次见面他都会催促。可我的懒惰拖沓,更不信他的身体会日渐颓萎,使书至今未能完稿。静默想想,人生就如白驹过隙,只有一刹那间的停顿,我还能找什么借口,不尽快写完这篇文字?
北京广播大楼
杨劲桦和室友张沙沙(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英文播音员)在广播大楼正门前
主任打电话叫来了一位四五十岁的女士,并郑重地把我交待给她。她叫秦之莲,我称她为老秦。
老秦告诉我,地方组的意思就是负责全国各省电视台每天航空送来的新闻素材,也就是胶片,把它们剪接成视觉新闻,写好旁白文字,称为解说词。每天晚上七点钟的电视新闻里,除了时政新闻,大部分的节目出自我们组。地方组的组长是裴玉章,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毕业,他曾是广播局有名的笔杆子,你光看名字就可想而知。副组长有两位,杜长彬和穆昭山。我们组又分成三个部分,各分管不同的省,老秦和我在的办公室负责华东和西北地区的各个省台。我们办公室还有编辑顾群星和孙克文。小孙当时刚刚生下了个大胖儿子,在家里休产假半年,所以我就暂时使用她的办公桌。
当时还没有录像技术,电视新闻都用16毫米的胶片拍摄,现在想来真是难度很大。地方新闻制作的过程如下:各省市的电视台拍摄事件的内容,然后将胶片随当天的飞机航班送到北京。北京电视台收到后,立刻在一层的洗印车间冲洗底片,然后将样片送到我们组。每天早上,组里老张把样片按地区分派到我们各个办公室。拿到素材后,编辑们立刻开始剪辑和写作。片子完成,请组长和负责后期的副主任审片,并把文稿交给组长审阅。一旦全部通过,迅速交给楼下的音乐录音和配音播音员,并剪接底片混录。当天晚上播出。如果是紧急新闻,则用反转片拍摄,配音后直接播出,省去底片再冲洗的时间。
老秦是电视台老人,她的先生是当年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著名摄影师。老秦嘱咐我站在她的身后,看她如何先把样片的每一个镜头剪开,然后反复思考选择,将需要的镜头长长短短地用接片机连接在一起,最简洁清楚地讲述一条新闻。当年用胶片和纳格拉同期声录音难度很大,权宜之计就是画面配上解说词,把镜头无法表达的用旁白来补充。解说词很类似新闻稿,时间地点事件(人物)三要素缺一不可。然而,解说词又有别于单纯的新闻稿,因为它无法独立存在,既不能解释画面又不能游离画面,所以写解说词有个特殊的技巧叫做“贴画面”。
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电影胶片,每天除了吃饭睡觉,我几乎时刻都在跟它打交道,它实在令我深深地着迷。
我把样片的每一个镜头在看片机上看过来、看过去,有时我让胶片自动地走,看人物表情动作的自然变化;有时我用手拉,让画面里拥挤的骑自行车的人群戛然而止,仔细看女士们蒙在脸上的红的绿的纱巾被风吹得鼓起。我喜欢那种种奇妙的感觉。仅那一年,我手里就摸过无数尺的胶片,连日本接片机、国产接片机的刀片直斜度,进口胶条和国产胶条的厚薄我都仔细地研究过。
一般我亲手剪接的片子,从不会在放映时跳片或卡机,哪怕我用的是稍厚的国产胶条。我寻遍所有有关电影的书籍,爱迪生、卢米埃尔,蒙太奇、摄影,默片、有声片……,孜孜不倦地读,享受得如同天天吃红烧肉配米饭。下班晚饭后,我会回到办公室,从垃圾桶里捡出扔掉的剪余片,做各种各样的小实验,创作蒙太奇的效果。
有时我把同样动作的中景和近景镜头在动作的中间剪断,再把中景近景连接起来,如行云流水,没有丝毫的违和感,却又产生了新鲜。我常常就浸淫在这小小的自我快乐里,磨蹭到深更半夜才恋恋不舍地回宿舍睡觉。老秦看我不厌其烦地琢磨这些小把戏,总是笑:“没有必要啊,小杨,一个镜头就好了。”
报到时人事处告诉我,你们这几个是电视台年纪最轻的员工,又是农村插队的学生,所以级别最低,挣31元的薪水。我点头,谨记卑微,沉默少语,黄花鱼低头溜边儿。其实钱少对我来讲没什么,每个月初,一发工资我就去食堂买饭票,花掉15元。我住在广电局复兴门的新302集体宿舍的顶层,床位每月5毛钱。吃住保证了以后,剩下的钱我会买一张公共汽车的月票,然后就都买成书。那时的书也很便宜,我在宿舍立着一个书柜,别人都特别羡慕。
钱完全不是问题,但有一件事,却令我寝食难安。那就是天天梦想着的上大学。当时新闻部能当编辑的人,都选自各著名大学的中文系或新闻系,而我算什么?什么都不是,只是个山沟里的农民。我那自幼年就被父母教育出来的可怕自尊心每天折磨着我。除了加倍努力,我还能有何选择?
那一年里,我几乎没有休息过周末,没有休息过晚上,过着简单忙碌和极为自律专注的生活。我入台前,由于摄影、编辑和翻译的极度缺乏,电视台招收了一大批当时的工农兵大学生,来自全国的顶尖大学,我对他们怀有无比的羡慕和崇敬,幻想着哪天能像他们一样,被推荐上大学。他们中有王晓明、张长江、张长明(后任中央电视台副台长)、张永富、陆金龙、李晓雅、赵化勇(后任中央电视台台长)、孙素萍、孙克文、马赤厚、王进友、王素梅、王春全等等,他们成为当年电视台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,也很快成为了引领中国电视的台领导和各个中心的领导。当时,他们当中有些配偶在外地,有些尚未成家。吃完晚饭后,这些年轻人都会去新闻部办公室,一起看当晚的电视新闻,主要看自己做的节目。
新闻过后,我走过寂静空荡的走廊,独自一人回到我的办公室,继续工作。其实亮灯的还有我斜对面的办公室,里面坐着台里纪录片大编辑臧树清。臧树清是南方人,文革前复旦大学毕业,当时他孤身一人在北京工作,妻子孩子都在外地。整个侧楼里,只有我们两个人。他办公室的门永远是敞开的,我办公室的门永远是紧闭的。
我更喜欢在夜里工作,能聚精会神不受干扰。我会花比别人多数倍的时间做一条简单的新闻,全因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,用今天的贬义词儿形容,就是处女座的龟毛。当年的新闻稿纸是特别的格式,左边的格子写解说词,右边的空白栏是镜头提示。解说词的长短严格依赖镜头的长度,多几个字或少几个字都会影响播音员读稿的语速。写一篇好的短新闻稿不难,但写出好的解说词却不易。因为解说词句子短,不仅要方方面面顾及到,还要拿捏得恰到好处,当然,再有些文采,感染观众就更不容易了。
应该说,我对如何写好解说词是倾全身心去学的。我从关注台里的大编辑们的解说词开始,琢磨比较他们各自独特的风格。电视台的编辑职称,就是人们认知里的编导,他们是所有影片节目形式的主导和灵魂,对他们的要求是全方位的。当年,摄影记者属于前期,主管前期的新闻部副主任是孔令铎先生(后为央视国际中心主任)。摄影师主要来自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和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,如:李绍武、左耀东(专题中心主任)、戴维宇、王元洪、王新华、李凯(广告部副主任)、卢谊逊、闫平舟、崔雁敏等,人数较多。编辑属于后期,人数少,著名的大编辑屈指可数,如:王娴、陈汉元、刘孝礼、臧树清、庞啸、屠国壁(纪录片《丝绸之路》撰稿人)等。
央视编导王娴
编辑最厉害的地方,都在笔头,也就是解说词。那时我年轻,胸中有块垒,时时感到有喷射而出的需求,我经常在听刘孝礼写的解说词时会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,比如:“六连的历史是用刺刀写红的”之类的……, 那种拨动人心的激情,使我至今无法忘却。毛泽东逝世、周恩来逝世的片子好像都是他写的解说词,夏青或赵忠祥播音。刘孝礼先生后来担任中央电视台军事中心的主任,并成为了将军。
那时,我对解说词的热衷就像是着了魔,连夜里睡觉也睡不安稳,常常会梦到一些词句,跳起来摸黑写在小纸条上。周末洗衣服时,我抖出来的各式字条会掉满一地,似一地鸡毛。我写字很认真,为了漂亮,用蘸水钢笔,字写出锋来,纯蓝色的墨水,绝不出现涂改、错字等马虎,受到组长老裴每天的表扬。有一天中午去去食堂吃饭,一个壮实高个子的男人朝我走来,他大眼睛,感觉稍稍有点突出,一张口听见熟悉的声音。他说:“你就是那个新来的编辑吧?我每天读你的稿子,最干净的稿子。我是赵忠祥,大家都叫我大熊。”
不过,我需要激情却极度不喜欢煽情,我的审美是追求那种潜台词的威力,不动声色地,巧妙地,风轻云淡地,表达深层次的话外音,陈汉元就是这种风格的高手。记得当年被报刊媒体频繁使用的一些词句都令我受不了。举例:“甩开膀子大干”就是其中一句。我每次听到都觉得十分好笑。组里有编辑就爱用,说多生动啊,很形象。我暗想工人农民也就算了,可以甩膀子刨土打铁什么的。可说到知识分子时也用,真难为了,类似陈景润那样的,连鞋带儿恨不得都不会系,谈何甩膀子?
杨劲桦与陈汉元,杭州西湖边
有一次,我和陈汉元、朱景和(专题部主任)去杭州。傍晚,我们三个在西湖边散步,我说,我想写一本解说词的书,他俩都兴奋地说好啊!呵呵,现在想来我是多么幼齿,我竟然对解说词迷到那个份儿上。出国后我在UCLA电影学院研究院的学习,使我对纪录片的创作和理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幸亏没去写那本书。
1989年为美国PBS拍完大型系列纪录片《太平洋世纪》后,我的制片人亚历克斯·吉布尼(两度奥斯卡纪录片获奖者)给了我一盘1/2的录像带,我播放来看,叫《河觞》。那是中央电视台用拍《话说长江》的剪余片编的一部纪录片,画面没有什么特别,但听说在国内产生了空前绝后的影响,全因为那极为煽情的解说词。我赴美国读书前,专题部左耀东先生和我筹拍中国近代史30集大型纪录片,临行,我拟好了创作大纲,但后来各种原因,此片没有拍,是左师傅和我终生的遗憾。《河觞》大致讲的也是那段历史,看完后,我陷入思考,想如果解说词由我来写,我不认为如此慷慨激昂的亢奋会比不带情绪的平和客观更具有力量。
有一年回国,王娴邀请我到泰安参加全国纪录片导演制片人大会。当我匆忙赶到那里,惊喜地见到了陈汉元和田本相二人,老陈与我是忘年交;而田老师曾在我年轻时辅导我研究过鲁迅。
大会有三个发言人:
第二位是被誉为中国电视天才第一人的陈汉元,他和声细语亲切地讲述《雕塑家刘焕章》的创作过程:“凤头、猪肚、豹尾”,还有那意味隽永的解说词写作。
第三位竟然是我,我看着台下大会场里的几百个翘首凝视的严肃艺术家们,对着麦克风半天开不了口,思忖自己的见解是不是大逆不道,整个会场在等待……。终于我犹豫地说:“我能说的只是自我否定,否定我过去对解说词的偏执。……, 诚实地说,以我现在的理解,什么都可以是解说词,没有特定的定义和形式,只要你用得合适。”
央视编导王娴
春天的一个早上,刚上班,部主任老夏来到我们办公室,她说我的工作完成得非常好,很出乎大家的意料。弦外之音似乎原来没对我这个无学历、无背景的农村插队知青抱什么期望。老夏还说部里决定进一步培养我。她的肯定对我很重要,刚入职场的我是个“二表”人士,既努力在工作中表现自己,也喜欢受到表扬。
老夏带着我从走廊转过弯儿去,进入了一间窗户朝南的屋子。屋里有个小个子的女士,浓密的短发整齐地盖过耳朵,看模样四十岁左右,尖尖的下巴,尖尖小巧的高鼻梁,笑起来眼睛弯弯的,我心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特别娇俏的小姑娘,当然这只是本能地念头一闪,完全没有不敬。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是谁,她的瘦小身材和她的大名鼎鼎有点儿不相对称。我常常远距离地注视她,默默地偷听别人议论评价她,她就是当年电视台响当当的大编辑,而且,是唯一的女性。
老夏对我说:“这位是王娴,这个星期她每天都会教你。”
她,就是我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影视老师。
国内当年同事之间不像美国人直接叫名字不带姓,皮特、迈克、珍妮佛…..; 也不像当下见谁都称呼老师,鸡皮疙瘩起满身,毁了一个中文词汇。那时,年轻人被叫小杨、小王、小林;年长的被称老张、老刘、老陈;少数人有绰号,比如:大熊(身材高大厚实)、老光(光头);连名带姓两个字的,就直接叫名字:王娴,李凯。
但直接叫她王娴,我还是有千般的顾虑,哪怕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,这个顾虑还在延续。跟着别人叫她王老师,又太生分,哪怕她是我名副其实的老师。
前三天,王娴播放她创作的纪录片,她给我讲镜头,远景、全景、中景、近景、特写,空镜头、静止镜头、运动镜头,摇、推拉,轨道,空拍、主观镜头……,等等。接着,她告诉我人眼的反应是0.4秒,一秒是几格胶片,如何把各种镜头衔接在一起让眼睛看着不跳, 简单的规则:动接动,静接静,动态的镜头停住后,再衔接静止的镜头。留心方向,对面说话,避免一顺儿,错了位置。她教我剪接的技巧,镜头的选择,表现主题的各种不同方式,还有很多。
后三天上课,她讲解说词的创作。她说话声线很细,音色年轻,没有共鸣腔,音量不大。她的解说词写得好极了,尤其是由播音员念出后,你仿佛感觉到大江大河,那种流畅,就像是一条无尽头的黑丝绒带子,丰满,浑厚。总之,她的作品风格和她的外表反差巨大,她不是女性的那种精于雕琢,小模小样,我觉得她的作品比有些男性编辑的片子还要大器得多。
央视编导王娴
我每次看见王娴,她都是身板笔直,头高高扬起,完全不像我低头缩背,悄声走过。王娴是骄傲的,出类拔萃,常让我想起小个子的拿破仑策马扬鞭指挥着漫山遍野的千军万马。人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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