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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:那次您在瑶山受了难,王同惠老师去找人援救,您在山里面困了一个晚上,我看了真是惊心动魄,一个学者有过这种经历!您现在还想得起来,那天晚上,您脑子里有什么念头吗?
费:那次不是在洞里,是在平地上踏上机关,一下子被石头压住,整个腿不能动了,差一点打在脑袋上,我就完了,也就丝毫之差。我大难不死,我的老婆替我死了。这一个晚上,我是痛啊,我不是神圣呐!后来我决心爬下去,她死没死,我不知道,我要见她一面!我自己撑着地这么下来,从山上一半是滚下来的。到后来看见一头牛,我想有牛就一定有人,当时脑筋还清楚,我就守在牛旁边等。
朱:天也快要亮了,您爬了一夜?
费:是啊。手腕、全身都是血。跟瑶族人话也不通,他以为我是飞机上掉下来的。他把我背回去,这个人还在,他背我回村子,这个村子现在还在。这家人家还在。背出来……我等王同惠的消息,等七天,真难过。他们瑶族里面有个巫师,他可以知道在什么地方。
朱:他可以通灵的?
费:是,他每一条路都在心里面跑一跑,他说王同惠在水里。我做梦也做到“志在水中”。变了个迷信嘛。后来,找了七天,在水里找到。这七天不好过,我想死了,没有希望了,我身上带了药的,什么药我都吞下去了,我想死了算了。药全部吞下去后,还有一瓶消毒的酒,我也全喝了,结果全吐出来了。
死不了,我就决心活下去,走出来。她是在山涧里找到的,现在安葬在北京人民公墓。这里面故事长了,你们可以当故事来听,我都没有写出来。这样,一个死人,一个活人,就出来了,他们开山开出来的,根本没有路。
出来到桂平,接下来都是奇遇。来了个燕京的老朋友,他自己从广西赶来,他叫黄石,是个怪物。燕京大学分两种人,一种是纨绔子弟,有钱的。还有一种穷的,不住在普通宿舍里,他们不交费的,住在阁楼上,黄石就住在阁楼上。他是个奇奇怪怪的人,很有义气。他从广西赶来,把我的事情都包下来了。我一个熟人都没有,广西给了我一笔抚恤金,我交给他,让他处理我爱人的身后事,我是不能动的。
后来,又来了一个东吴大学的老朋友,叫孙宝刚,是个民社党,是张君劢传给他的,他参加第二国际的。他跟我在东吴大学同房间的,我有一篇文章《64号的早上》就是写我们的事。我们当时搞运动,非基督教运动,通过恽代英、萧楚女。
朱:都是留法的学生。
当时到广西大学,这些都是跟神话一样的,有个叫马什么,很有名的,送我到医院。医院里面来了一个人,这个人是个物理学家,我们认识的,他知道后来看我。
之前不久,广西大学出了一个事情,一个化学家在试验炸弹,他爱人开门进去,他一抬头看见爱人,手一乱,炸弹爆炸,看见爱人被炸了,他一下子就跳楼,也不想活了。他跳楼摔伤,来了一个土郎中把他的骨头都接好了。我去了,他们就叫这个土郎中来看我的伤,我和这个化学家情形一样的。他看了我整个身体,说不要紧,要把我的骨头拉出来,拉得出来就好了,可是你得忍痛。这个拉可是痛得不得了。他有武功的,有力量的,可是拉不出来。他说那就出不来了,到现在还是这样呀。他拉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痛了。他给我吃了一粒红的药,说“吃了之后不要紧的,你还能活的”。
然后,又从梧州到广州,到广州送到仁济医院,他们用外国办法,开刀。开刀搞了半天也拉不出来,只好放弃。在广州养了半年,到上海又看了个有名的骨科医生,他说你前面的医疗都对的,只能这样了。他出了个办法,在鞋里放了个东西,走路可以好一点。靠这个东西,我到英国去了。从广州到苏州,到开弦弓村搞江村经济还拄着拐杖。所以我决定把这个事做到底。我“丁集”里的第一篇文章,观点还是对的,《花篮瑶社会组织》把基本的社会组织搞出来了,我也没有老师教我,无师自通。
 
朱:当时到英国是庚子赔款去的?
费:是。我是清华的关系。Park来了之后,我们分散到下面。我毕业后被送到清华去了,学人类学,什么是人类学我们也不懂的。Park是人类学出来的,他的实地调查的办法是人类学里出来的。人类学在中国只有史禄国。史禄国这个人讲起来也很有意思,他是个俄国人,是个帝俄时代的年轻人,还没有打仗时,他到西伯利亚来调查。他这个人知识丰富,什么都懂,受的是德国的大陆式的严格训练。他的家庭不错,是俄国的上层,是个百科全书式的人。
Park提出来要在生活里面出学识,生活里面出理论。实际调查最好是人类学。Park的女儿也是学人类学的。这条路讲起来长了。在燕京,吴文藻同他们都不对的,他是清华毕业的,应当回清华的,因为冰心到了燕京。他们夫妻俩以冰心为主,她同司徒雷登很好的。这样,吴文藻是被爱人带过去的,在燕京大学他没有势力,在燕京靠老婆。后来出了燕京,他才出头。吴文藻的一生也复杂得很啊。我们燕京大学是跟老师的,一个老师带几个好学生,我是跟吴文藻的。社会学和社会活动家是不同的。社会活动家他们讲不出道理的。
李:这个一直影响到我们这一代人。
费:吴文藻想派学生去学人类学,作为基础。我认为李安宅作为一个学者是成功的,他后来搞西藏研究,叫边政学。
当时,史禄国是人不知而不愠呢,没有人知道他,不懂他。他当时在西伯利亚时,俄国发生十月革命了,突然面孔都变了,同我们一样,他就回不去了。后来他被派到海参崴大学,东方大学,什么原因我不知道,他被流放到中国。到了上海,傅斯年把他挑了出来,可是没有人懂他。是宝贝咧!
吴文藻的主意,他要培养一个人类学出身的人,从头开始。于是找史禄国,他很不容易找到,他先在上海,后来到清华,怎么来的我不知道,也复杂得很。吴文藻同傅斯年也不对的,搞不到一起的。吴文藻想自己建立一派,他看得比较远,想从这里面打出一个基础来,通过 Park这条思路,创造中国这一派。他有自知自明,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,他就培养学生,就把我送到史禄国那儿。
史禄国要我接受欧洲式的训练,开了三门基础课,体质人类学、语言、文化。体质人类学是先学动物学,清华有个很好的生物系,生物系里面有一间实验室,很漂亮。整个房间都是死人骨头,成天摸骨头。研究history of human body,真的下工夫的。我用一年的时间念完。
我的生物基础本来有的,谈家桢曾教过我,我当时在东吴大学一年级,他是四年级,他给我们批分数。在清华,有两门课没听懂,一个是胚胎学,就是发生学,现在来看是个生物工程。他给我受的是很优秀的训练。他(史禄国)有道理的。讲到语言、符号学用到社会学里面,我没有兴趣,他的意思是叫我进语言(符号学)这条路,这里面可以发展很大。这里可以跟 Park的东西连起来,Park有两层,从Symbiosis到Consensus,共识就是 language communication,人类学的开始。
朱:在清华跟史禄国受训练是几年?
惠:没有这靴子,他的脚就完蛋了。
朱:是庚子赔款的钱?庚款培养了中国第一代西学的骨干。
费:是。要公开招考的,我是考出来的,要成绩优秀才可以出去。考两次,笔试和口试。我保留我出国的权利,先去搞社会调查。史禄国在国际上有地位的,他的学生出去,不能给他出洋相的。所以他说,你要出去,要写论文,论文的资料必须在中国弄好。苏联崩溃以后,我到英国去,他的一个老朋友说,史禄国恢复名誉了。他还是记得我是史禄国的学生咧!所以,我是靠老师的牌子啊!
我准备出国,回到苏州休息,准备出国事宜。休息期间到江村去了,所以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,我本没有打算在江村做调查。从上海到伦敦,一路上时间不少,我把它写成初稿,带到英国去了。到英国,马林诺斯基的第一个博士生菲斯接待我。当时他(马林诺斯基)在美国开会,他是伦敦大学的代表,参加哈佛大学三百周年纪念会。吴文藻作为燕京大学的代表也去了,他们都是洛克菲勒基金会的,是一家人。马林诺斯基当时还没碰到我,吴文藻讲给他听,他有个学生到英国,马林诺斯基心中有数了,否则我不会碰到他做我的业师。
伦敦很潮湿,对我的伤不利。菲斯叫我先多学英语,在英国要一个老师承认你是他的学生,这不容易。菲斯只是我的reader,他问我准备了些什么东西,我把瑶族的东西拿出来,又把江村的东西拿出来。当时人类学正发生变化,从研究原始民族转到研究发达民族。
他一看我江村的东西,正好对上,他叫我不要去搞瑶族,搞江村。我起来也是靠这个变化,不是我创造出来的。他们变,正好我碰上。后来菲斯的方向也变了,他到马来西亚,研究渔民。他本来也想跟我到中国来。所以,菲斯是我的director。后来上马林诺斯基的课,课后叫我去喝茶,英国制度喝茶很重要的。喝茶时,什么也没问,就问我住在什么地方?我住在普通人家,10个先令一星期。他一听,叫我搬家,房东是一个英国人类学家的女儿,她嫁给一个军官,军官死后,她的pension很高的。
李:一战死掉的人,国家给的抚恤金很高的。
费:她是个年轻寡妇,没事做,就往来于文化界,马林诺斯基同她很好,叫我搬到她家里面去住。在我之前住在她家里的,是尼赫鲁的女儿,后来做总理的英·甘地。这一段很有意思的,她规矩大得很,马林诺斯基要我搬家,就是要我闻闻英国上层的味道。我很不适应,她要我一道喝茶,一道吃饭,她的客人来了,要我坐在她的旁边,闻一闻咧!我那时年纪轻,只有二十五岁,还是很容易接受的。可是,有一次不行了,她叫我穿礼服参加 party(晚会),我没有礼服就没有去,她就对我大有意见。后来,打仗了,我同老师说不一定有足够的钱,于是他同她说了,把我放出来了。
朱:那时一个庚款的学生一个月是多少钱?
朱:您说的是美式英语还是英式英语?
 
李:我在法国的老师写的是《被封闭的社会》,是写被一个深层次的关系给束缚住的社会。
朱:到了西南联大,燕京和清华的隔阂打消了吗?
费:燕京已经不是燕京了,燕京是外国的东西。西南联大的时候就是中国的,云南大学(校长)是清华的熊庆来,他请吴文藻去组建社会学系。吴文藻很有用心,他到 Oxford去一趟,与路德林赛见面,路德林赛与中国关系很好的,他们带吴文藻去看伍尔梭斯大学,他想把他们的制度学过来,New Tutor System,但是到了云南大学,没有办法发展。
后来冰心不愿意在云南,她的朋友顾毓琇——我现在是说闲话——顾毓琇想追冰心,没有追到。冰心厉害,看中吴文藻。吴文藻一生受她影响。我的看法,他一直想自己独立出来。所以他想搞一个英国的Tutor System。后来胜利以后,要派一个中国代表驻日本办事处,这个代表的名字我不记得了,他后来到台湾去了,他把吴文藻带去了,先到重庆。他把我们丢下了,我什么都没有了,没有依靠了。这一摊子都丢给我了。
朱:这反而成全您,让您独立创业了。
费:给我创业,但是这个station不能继续下去。他是教授,我是做研究的。我到了昆明后,先管这个系,我最好的一个助手张之毅,我培养了出来,他是个大学毕业生,《云南三村》里面有两篇是他搞的。是魁阁里最成功的一个。我培养的人,一个张之毅,还有一个史国衡,没听我的话,我给他出书,什么都弄好了,弄他到哈佛。
朱:当时您在云南的时候,燕京还在北京?
我在英国早就准备回去不要钱,我想回去要打仗嘛,我要做研究,在英国的时候,100美金一个月,我可以积不少钱。回国的时候,他们给了我一笔回国费,叫我坐二等舱,当时是70多镑,我想了个办法,坐四等舱,16镑就回到上海。我就拿这笔钱来做研究费了。
在路上碰到一批温州人,温州模式是从这儿开始。温州人同我谈得好极了。他们讲给我听,温州人那一套,为什么到外国去,出去之后怎么样,他的思想讲得很清楚。我回国之后没有同他们发生直接关系,但这一段的历史对我有很大的影响……中国的华侨厉害,我寄托希望于华侨。将来,华裔要发生一个大作用。中国自己被earthbound,一开放就出来了,你看得诺贝尔奖的都是华裔。我相信中国有人才资源,可是没有发展人才的条件,因为earthbound,一旦一不bound他就出来了。这一次我们能复兴,华侨力量很大啊。
朱:改革开放,这么多资金进来,华裔作用很大。俄国人很羡慕中国这一点。当时的政府也怪,您不拿工资,您拿庚款做研究,政府就不给你开工资了?
费:不开了。我的老婆有意见的。因为我们寄托在云南大学……后来,到美国去一趟,《初访美国》。同杨庆堃又见面了,他和我都是 Park的学生,关系都连起来了。
(此时费孝通姐姐从浒墅关来吴江,两位九旬老人拥抱,互叙亲情)。
费:她们一起到浒墅关。潘光旦的夫人是浒墅关的,同我们都熟的。我一个舅妈在浒墅关做事情,她们是同事,你也不知道的(指费宗惠),也是很好的朋友。我这个舅妈很喜欢我的。舅妈的历史也很有意思,我的舅舅在清朝的时候,演旧戏,戏里有个情节,是一刀捅在心口,结果真的被一刀捅在心口死了。我这个舅妈对我很好的,很喜欢我。一个人的一生里面,小的历史影响很大。
 
朱:那时跟胡适有交往吗?
朱:那时学潮迭起,学生跟着这批民主教授走的?
朱:先生对罗隆基的印象?
朱:那个时候民主教授起来抗议国民党,跟抗战以后教授们生活状况恶化有没有关系?
费:有关系。我们穷得要命。我为什么写文章?家里面米不够了。我是摆摊头写文章。云南大学下面有个茶馆店,我就坐在那儿,这不是摆摊头吗?他们都到那儿来找我要文章,当天拿去,第二天报纸就出了。以稿费维持生活,薪水一半不到。最苦的时候她(费宗惠)来了。这段时间写的文章还不错,有活力。这一批知识分子我们都认得的,同学啊,朋友啊,讲得通的。
朱:当时去西柏坡是怎么一个去法呢?
朱:张东荪那时候跟共产党的上层有联系的。
朱:那时你们在哪儿?
费:在北京。闻一多事件之后,差不多杀到我了,美国领事馆把我救出来的。领事馆的车子开到云南大学来救我,车子一开出去,特务就到了家里面了。我是到校长家等一等,东西都给特务拿走了。发生事情的前几天,美国领事到我家里面来,我们都很熟了,他跟我说危险,必要的时候会派人来找我。是我叫我的学生赶紧去领事馆报信,马上汽车就来了。我先抱了一些东西到校长熊庆来家躲一躲,我是从校长家上的车,再把她们两个救到车上,到美国领事馆,住了好几天。这个讲起来又复杂了,美国里面又分裂了,两条路,领事是站在史迪威将军的路线。
朱:就是对国民党很不满意,保护民主教授。
费:司徒雷登是我的老师,他是我和王同惠的主婚人。所以都是帮我的。但是美国的国务院不支持。后来,这个领事被开除,我第二次到美国去还碰到他。后来,国民党又到梅贻琦家里找潘光旦,梅贻琦一看不对,赶紧去领事馆讲,领事馆又重新叫我们进去,进了两次。后来还是司徒雷登出来同蒋介石讲“这样不行”。蒋介石说不是他的命令,耍赖了。
后来国民党教育部有一个潘光旦的朋友,他派人把我们从领事馆接出来。接出来到了南京,潘先生有人招待,我没有人招待呀,一下飞机,不知到哪儿去。正在犹豫,出来一个人,是个民主斗争的时候帮我们的同情者,我那时也胆子大,就跟着他走了,住到国民党的警备司令部的一个旅馆。这个人实际上是共产党派来的,他一直等在那儿。然后就到英国,本来是要到美国,但当时美国杜鲁门上台,费正清的爱人说到美国去不行了,她想出个办法,到英国去,作为 distinguish guest(杰出客人)到英国,呆了一个季度,英国战后穷得不得了,所以写了《重访英伦》。她们(女儿和妻子)在浒墅关。我回来后就到清华大学。然后从清华到西柏坡。
 
朱:上次在吴江谈到1940年代末1950年代初,这段脉络基本上谈得很清楚了,接下来是否可以顺着历史的脉络自然而然往底下继续说?刚解放的时候,给您安排的什么职务?
费:民族事务委员会副主任。我的生命路线的选择,不是我选择的,是共产党决定的。向哪一条路走?当时有好几条路呢。一条是做教师,在清华是我做事里面生活最安定的一段时间,待遇啊、条件啊都很好,朋友很多。当时彭真与李维汉争我,彭真想给我北京市政策研究室的职位,后来李维汉把我要去了,他是统战部的,他地位很高,在江西南昌起义时被称为“罗迈”,他权力很大,总理下来就是他,他是总理的秘书长。我本来是文教委员会的委员,后把我调到民族委员会。
朱:从文委到民委?
惠:1950年到中央访问团,1951年脱离教职。
费:先是做中央民族访问团的副团长,正团长是刘格平。两个副团长,还有一个是夏康农。我们是西南访问团,在重庆碰到邓小平,这是第一次见到他,他人很不错的。在西柏坡时没有碰到他。我分管贵州,很高兴,为什么呢?因为我是搞人类学的嘛。因为我懂一点民族,他需要一个人搞这方面的事情,想听听我的意见。我们同李维汉处得很好的。他是赏识我的人,知识分子是要别人赏识的,李维汉是共产党里面第一个真正赏识我的人。这一直影响到我后面一些事情。我的仕途就这样开始了。
我讲讲我的政治历史。最早开始是在西柏坡,那时民盟里面同我比较熟的是张东荪,张君劢同我很好的,但他是民社党。我觉得民社党不好,我要留在民盟。在民盟里面,我和张东荪最熟。
朱:插一下,张东荪的案子是怎么回事,怎么会把他说成是个特务?
费:当时不知道。他对我不错的,但我不太买他账。我在燕京大学时旁听过他的一门哲学课,我听不出什么道理,到考试的时候,他给我70分。我从没有70分的记录的。我是记得他的账的,他如果给了我90分,我就服了他了。这很有意思。他同我一直不错的,我到西柏坡去,就是真正成立联合政府,共同纲领就是这时写的。他带我一同到西柏坡。
惠:怎么会找到你呢?那时民主教授很多的。你看雷洁琼是因为她有一段对抗国民党的历史,你那时要不就是因为在云南上黑名单的事?潘光旦没去吧?
费:没有。储安平想去,没有去成。他还怪我怎么不叫上他,他也不知道内幕。但我们知道背后肯定有一套东西在运作。储安平当时住在我家里的,他在上海出了事情就躲到我家里面。他还说我,为什么不带上他?
惠:我也一直疑惑,为什么会找上爸爸?不找你的话,又是一个情况。
朱:不找他的话,一辈子就是做一个教授。
朱:那很奇怪,当时比费先生更有知名度更有影响的人还大有人在啊。
朱:那您跟储安平的关系很不错吗?您那时发的很多好文章都发在他的《观察》上,那时文章写得真好啊!
费:我跟他的关系也很有意思。我从英国回来到北京,储安平是潘光旦的学生,他去找潘光旦,要办《观察》杂志,潘光旦说找费孝通吧。这样他来找我。我那时有《大公报》,还有我哥哥费清办的《中国建设》,我有两个杂志咧。本来是一报一刊,这样就一报两刊,加一个《观察》。他还是很厉害的,是个Manager(经理),他懂得市场,很精明。
他在北京的支持是我,我是支持他的,我写文章也是(挣)我的生活费。他这个 Manager很阔的,一点不吝啬的,他懂得收买知识分子的人呐!用金钱来交易,物质、精神双方都有。我们结交之后,每个星期都有我的文章。有好多我都不署名的。
我从英国回来,田汝康在那儿搞一个援华协会,英国的左派知识分子办的一个很出名的杂志叫什么马丁,他们有一个圈子,田汝康和他们接头的,我第二次到英国,就住在田汝康那儿。
帮助中国最厉害的是路德林赛,后来我到他家里面去,他带我参观议院,他是上议院的。他们这一批英国的援外派当时也很赏识我,每个星期,把英国主要报纸内容复制下来寄给我。所以我的信息资源快,人家都没有这个资源,用航空信寄到我家里。我的笔也很快,来了就写。我的看法也代表他们英国那一派的,左派。
英国左派主要是费边社、韦伯夫妇等,我是伦敦LSE出来的,有这批人捧我,给我资料,这个很重要的。后来美国的 Time《纽约时报》,说我是中国最厉害的 columnist。我在外国的地位,光靠一个人类学,我的老师的知识还是不行,还有一个政治力量支持我。到了解放之后,我在外面的这个力量逐步消失了,一直到现在全部都完了。
朱:当时储安平跟您是一个什么状况?
朱:您是他的撰稿人。
费:实际我们很熟了,我也很信任他这个人,他的观点同我一样的。他也是伦敦 LSE的。知识分子队伍都是差不多的,都是逼上梁山的。他上海呆不住,到北京我家里去了,关系到什么程度,很深的。搬到北京之后,解放之后,还是继续维持这种关系。当时比较倾向于共产党的知识分子都被我领过去了。北京市市长彭真对我很好的,他们这批人我都熟了,邓拓、吴晗、廖沫沙等都熟。他们因为我是党外接近共产党的人,所以对我都特别好。
李维汉把我拉到民委去,所以抗美援朝,我都没有参加,我都到少数民族地方去了,两年。贵州呆了一年,回去之后我同李维汉说,我还愿意去。他说,“好,你信任我!”我就又到了广西。算是中央人民政府派的,因为李维汉是中央秘书长,中央访问团是李维汉掌握的,把这批人放出去研究民族问题,背后是总理。总理同李维汉的关系很密切。到了西南就见到邓小平了。
朱:当时邓小平是作为地方长官见你?
费:他请我们吃饭,开西南政务会议也请我们参加的。我觉得邓小平一直很厉害。我们大家的民族观点是强调民族的差别,不要一样待遇,要承认少数民族同汉人不同。他加了一句“不要强调得太厉害了”。他这点看法还是厉害,同当时的思想,当时有一种风气是少数民族自居,他认为要摆稳,汉族还是主体,要摆稳民族关系。我记得我们两个人吃饭的时候,他同我讲这个事情。
朱:那么1978年他复出再起用您的时候,他还记得不记得这件事?
 
朱:一回到北京、上海,看到那些大学里面的夸夸其谈的教授,他们讲的根本不是中国,是另外一个中国。又觉得他们争名争利,所以您会说他们庸俗?
费:要靠这些人,中国起来,不行。所以寄希望于毛泽东。
朱:那您是在1949年以前就有这个看法,在民盟活动期间就有这个看法。
费:是的。对旧知识分子,我一直看不起。在我眼中,真正好的没有几个,好的知识分子,有点学问的。像冯友兰、金岳霖、曾昭伦这批人,我是欣赏的。自然科学里也有点好的,可是也不是好在哪里,叫他们来治国、平天下,又不行。到胡适的朋友——丁文江,我认为他有点本领的。像丁文江这样的一批人太少了。
朱:您也是这个看法?我也是这么认为。我觉得二三十年代就这么几个知识分子是好人,其他人都不行。
费:都没有本领。在外国没有学到东西,回来骗人哪。庸俗是中国文化里面的一部分。现在我又有个想法,我讲讲最近我的变化。前面的事情我还要同你好好讲,我现在身体不行了,老了,要用你的笔来写了。最近我搞了一个题目,石头变成个玉,石器变玉器。石器是一样的,可是只有玉器才能救中国。可是玉器是怎么从石器中变出来的,这又是一个文化的大变化。
这个思想就是要超出原来的一般的东西,是中国文化里面一个很重要的特点。我觉得从孙中山到毛泽东出来一些精英主义。组织起来是新的,这实际本身要搞个精英,但这个精英要真正是玉才好,但都是整个玉不容易。现在是石玉不分,没有变成玉,叫这个名字不行,真正的中国社会是靠这些分化,一个质地分化一个事实分化,分出一部分从石头里面变出一个玉,从石制的,经过工艺再变成 elite,再深一层,就出来中国文化的精华了。中国真的做文化的是这一批人。
朱:你说中国是没有宗教的,但是“五四”以后那一代知识分子,有一些先进的人是有宗教的,有这种宗教般的热忱。
费:像顾炎武等都是一样的,都有这个东西,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
朱:我最佩服的就是这样一群知识分子,像晏阳初、梁漱溟,还有费达生等,无论你是在日本还是美国学到的东西,你不是在大学里面骗人,而是拿下来,到民间去,给民间增加福利的这一批人,这是我很佩服的。但当时像这样一批人毕竟是少数,大部分人让你产生庸俗的看法。
费:就是我摸出来的绅权。这一条线,后来不许我讲了。若再发挥下去,这一套就来了。
朱:其实这个绅权是应该伸张起来。
费:美国有人批评我,为什么乡村工业这一路长出来,绅权那一面没有长出来?我其实准备做这套东西,但后来封闭了整个这套东西。绅权不光是要有,本身中国文化里面有这个绅权。皇权、绅权、民权都有。我这个绅权论没有发展出来。我的《乡土中国》,一个美国教授,他翻译成英文,请教我书名,我起为From the soil,这本书(英文版)我找不着了。这里面讲了一段,前面的历史都清楚了,乡土中国到乡镇企业,到小城镇,这一路都清楚了,可是绅权这条路问我为什么不发展。
朱:那美国人眼光还是锐利,一眼就看到这个问题。
费:我不能发展。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,不能浪费这一次的可能性,这是我从经验里面出来的。我的路子现在看来都有点超前,道理都对,可是还得走安全路线。现在我要在安全路线里面再发展一步,名字我已经想出来,叫“选区自理”。讲自理不要紧。比如我们老头子自理不了了,都要靠人了,靠谁呢?从单位包干制变到选区服务制,现在两制都有了。
李:这个是40年代提出来的,50年代以后,实际上你一直想把这个弄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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